(作者:李成义)
90年代初的一个冬日,我们几家人挑着洋芋去叶家堡——老家甘肃天水秦安县的一个小镇,有几家做粉条的厂子,要收购很多洋芋。我们去时,先走半小时上山路,再是一小时半下山路。我是中学生,也弯着腰往远路上挑洋芋,比父亲稍微少挑些。
回来的上山路,我们坐在扁担上歇脚,三娘指着一个村说:“那庄有个老人,儿子在城里工作,老人跟着去享福,得了癌,医院治不好,老人就回来了。他说临死前最想吃老家秦安的酸菜,把这几年在城里亏欠的酸菜都要补着吃了。家里顿顿酸菜饭,老人吃的欢,医院一查,癌症没了……老人现在还活着,天天干农活哩。”
我听了一个激灵,扛起扁担往家赶,翻过梁下山时还小跑着,到家正是午饭时。我二话没说,钻进厨房拿个洋瓷碗,揭开缸盖,捞几筷子酸菜,端来保温瓶,用热水将酸菜淘两遍,挤掉水,往碗里放些盐,放些辣椒面,再拿筷蘸几滴油,一拌就是一碗香喷喷的酸菜。那时没啥调料,菜油紧缺,就用筷子蘸几滴油。我捏一张饼,一个人就着一碗酸菜吧嗒吧嗒吃起来。我拍着饱肚走出院门时,看到远处崖顶头父亲扛着扁担慢悠悠往回走呢。
秦安山里人冬天中午不生火做饭,咬些馍,喝些水,算是凑合着吃。我想吃偏食,就捞些酸菜,父母不忍这么吃,拌酸菜要滴油,而他们格外省油。平时中午,我吃半碗酸菜,这次听三娘说“癌症老人”,就捞了满满一碗,吃着,吃着,心里有一种生命被拉长的兴奋。
现在想想,秦安酸菜“治好癌症老人”,或是一种偶遇。不过,秦安酸菜是“健康酸菜”的认知至今在我心底扎根。
一方水土,一方酸菜,我说的就是甘肃老家的“秦安酸菜”。其它地方的酸菜是蔬菜做的,如白菜、芹菜、生菜,秦安酸菜是野菜做的,主要是苦穷。“苦穷”是方言,对应哪个书面语?不少老乡写成“苦苣”,我网上搜图苦苣是把状包状,类似生菜,而苦穷是长叶状,散开的,一圈七八片叶。还有老乡说书面语是苦苦菜。稳妥起见,暂用方言“苦穷”吧。
苦穷长在庄稼地,可不是蔬菜,是野菜,不是人种的,是自己长出来的。雨后天晴,洋芋、小麦、玉米、荞麦地里苦穷齐刷刷往外冒,我们就把苦穷掐回来腌酸菜——不是剜,是掐,单把叶子掐回来。秦安人家家有酸菜缸,多是苦穷酸菜,春夏秋一家一个酸菜缸,边腌边吃,秋末就腌两三缸酸菜,要吃冬三月。嗯,都是大号酸菜缸。
打我记事起,家里顿顿是酸菜:早晨是酸菜面,烧一锅开水,往锅里切些洋芋,将手擀面下锅,煮熟了,往里倒一大碗酸菜,一搅,每个人就盛着吃汤面。春夏秋的忙月,中午也是酸菜面。晚上吃馍馍,喝酸菜汤,疙瘩汤里倒些酸菜。
酸菜缸里的汤,叫浆水,也是酸的,将浆水用葱花一炝,再烧开,下着吃面条,就是浆水面;把浆水掺到疙瘩汤里,就是浆水汤。浆水面,是秦安人面食中的精品。
每一个秦安人都是吃酸菜长大的,也就有一个酸菜胃。刚到北京,好几月吃不上家乡的酸菜,总觉得恍恍惚惚不踏实,就像炒菜什么调料都有偏偏少了盐。在农村老家,天天想着大鱼大肉;在城里,天天想着老家的酸菜浆水。——不止我,这是许多秦安游子的乡愁。
到北京的第三年,才遇上酸菜,要了一大碗,心想三两下就吃个精光。不曾想,吃了几口就停下筷子,这是酸菜,是异乡的酸菜,不是故乡的酸菜。嗯,这是东北酸菜,对东北人来说也是对胃口的,是故乡的味儿,可对秦安人来说有些偏味。
东北酸菜味儿重,一种热烈的酸,一种当场过瘾的酸;秦安酸菜味儿绵,一种慢慢来的酸,一种能反复回味的酸。打一个比喻:东北酸菜热烈奔放,是北方女子的性格;秦安酸菜温柔内敛,是江南女子的性格。
大都市吃不上秦安酸菜,只能回家过嘴瘾,可我每次回家都是春节,这几天家里“改善生活”偏不吃酸菜,学着城里人吃大鱼大肉。而我的改善生活,不过是千里迢迢来吃几顿秦安酸菜。父母不让,说是过年吃酸菜丢脸面。每年回家,我们总在酸菜上斗来斗去,最终我还是偷吃些酸菜,就像很多年前听了“癌症老人”捞一碗酸菜大快朵颐。
六七年前,我终于知道北京也有秦安酸菜,一个打工老乡自己腌的。有一天,我上门讨要,他给了一罐头瓶,说是要酸菜的老乡多,每人就少分一点。家乡的特产啊,我还叫了两个老乡一同品尝酸菜炒肉。平时炒一个菜就几分钟,这回三人反复掂量,迟疑不决,半小时还没下锅呢——小时候在甘肃秦安老家,酸菜炒肉怕是不小心浪费了肉,而现在怕是有点闪失浪费了宝贵的酸菜。最终炒出一盘清爽可口的酸菜肉,三个人吃完还意犹未尽。
在北京痴情秦安酸菜的老乡很多,王托弟就是一个。她住在亦庄,五年前怀孕在身,一人挺着大肚子到西三旗的老乡家要酸菜,为了一罐头秦安酸菜,来回奔波四五小时。她几年前还出了一本书,在老乡群办了一个首发式,招待的饭就是秦安酸菜。在北京,你去老乡家串门,最上等的菜就是秦安酸菜,当然,一般人是拿不出这菜的。
写这篇文章时,我给甘肃秦安老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弟弟的小孩,正是午饭时间,我问家里吃什么,他说是苦穷酸菜饭,他问我在北京吃什么,我说是木耳炒肉。电话里,两个人都说馋:侄子说馋木耳,我说馋秦安酸菜……
不过,也有朋友质疑:你们天水秦安酸菜,吃着明明可口,为啥在全国没市场?
我回答,没载体的原因。东北菜川菜湘菜哪儿都有,以广义“菜”顺销自家狭义的“酸菜”,以众菜为背景推介单一菜就容易,哪都有东北酸菜四川酸菜湖南酸菜;天水秦安乃至甘肃在全国没认可的“菜单”,也就失去推销酸菜的母体,甘肃只有面食,可面无法载菜。
天水秦安酸菜只能我们本地人独享了,不能分享给更多外地人……想到这里,我的心忽而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