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亮
题记:年中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在北京评选揭晓,位于湖北省沙洋县后港镇的城河遗址入选。
考古发现,距今年左右的城河遗址,属于新石器时代屈家岭文化。新中国20年来的考古研究证明,长江中游地区在新石器时代有一段足以和当时的黄河流域、长江下游文化媲美,这就是距今-年的屈家岭文化时期。
屈家岭文化主导完成了长江中游文化共同体的构建,实现了长江中游地区史前文化的空前统一和繁荣,它西入关中,北进河洛、挺进淮河,为史前中国多元化一体的文明进程贡献了独特的力量。湖北省沙洋县后港镇城河遗址是一座有代表性的史前较大规模的城址。经过八年的考古发掘,揭开了这座故城遗址神秘冰山一角。
残垣
公元前年前的一个深秋日,和煦的阳光普照江汉大地。在长江中游北部与汉江中游西部交汇三角地区一条不知名的古河道北面,数千名麻皮裹身的男男女女聚集在一起,只见一个头冠凤毛、酋长模样的壮男,手握一杆木杖,杖头插着锋刃的玉石,站在一处高高的土坡上,口中念念有词,随即,数百人挥舞石镰,把一片高高的杂草伐掉,拢积堆成长龙,另一名手持火把的男子点燃干枯蒿草,瞬间,火势顺着微弱的西北风燃烧成一条火龙,浓烟迅速升腾在古河道的上空。接着数千人挥动石锹石镐掘地,一部分男子用树皮竹皮制成的土筐,装土填充在燃烧殆尽的灰土上。这时酋长挥挥木杖,几个壮汉抬来一只大绵羊,埋入事先掘好的土坑里,又见一个巫师模样的男子手持盛着酒水的陶壶,一手挥舞荆条,口念咒语,然后,将酒水洒在祭羊的土坑旁……
没有文献记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祭祀活动,没有人记载这是一项什么样的土建工程,更没谁知道酋长和巫师的名字。
公元一九八四年秋天的某日,一个身穿兰色卡纪服装的年轻人,骑着永久牌自行车来到这个地方,他是镇文化站长,也是一位文物爱好者。前一天,他从文物普查资料上得知这个叫城河的地方,发现了新石器时代的遗址,资料表明,这片土地下有大量的红烧土,红烧土中有数不清的陶片,黑色的、红色的、灰色的陶片,有的带耳、有的是足圈口沿,当时文物普查员采集到石斧和有圆孔石钺。于是这个年轻人此次到城河进行复查。年轻人将自行车停在一个叫赵家湾的禾场上,徒步到稻田中,寻找陶片。秋季的江汉大地,稻谷已收割归仓,稻田里已被农人犁耕。果然在犁沟里,在翻土中,发现大量的红烧土,年轻人知道,红烧土是古人烧制陶缸、陶鼎、陶碗等生活用品或为防潮烧制宅基地遗留下的,在红烧土中,再次采集到陶片。带着喜悦心情,年轻人伸展一下肢体,抬头展望田野,湾落南面一段长长的土陇进入年轻人的视角,走近土陇,年轻人好奇地观察起来,这是一座类似堤坝的土陇,高约5米,底宽近20米,堤顶宽约8米,堤坝南边百米处,有一条古河蜿蜒曲折自西北东流堤坝边,再经广坪注入长湖。这条河叫城河。
堤坝的中央,有一个大豁口处,成为堤坝内通往南面村组公路。堤坝在西南角拐了个弯延伸到北面。这类似堤坝的土垄,南段和西段长约1公里,其中,西段土垄高出农田约4米,成为另一条乡村公路。这土垄是水库的堤坝?不像。年轻人向几位古稀老人打听,老人们说,从未听说城河村有水库大坝!倒是古河道上游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筑建了一座水库,叫龙垱水库。堤坝的北面是土丘岗,也有略高于地表的残高不一的土垄。一位老人说,北面还有一个花园口呢!你可以去看看。难道这曾经是做古城吗?有一位老人讲了当地的古老传说:很早以前,天兵天将准备用一个夜晚时间在这里建一座城,那晚,成千上万天兵天将挥锹动土筑城,眼看城就要建成了,谁知有一位勤劳的村妇,深更半夜用簸箕簸谷壳,最后拍了几下簸箕,惊动一只公鸡,公鸡以为三更时间到了,它把雄健的翅膀拍打两下,咯、咯、咯,打鸣了,悦耳宏亮的鸡鸣声打破了黑夜的沉寂。村落农家的公鸡都不懒,都跟着叫了起来,天兵天将以为天就要亮了,慌忙停工收兵,飞回了天宫,于是,这座城成了残城。不久,天兵天将在长江边又筑了一座城,那就是荆州城。听了神奇的传说,结合在堤坝内外田野中采集到的陶片和石器,年轻人热血沸腾,难道这城河赵家湾遗址不仅仅是处新石器时代的遗址,而且是座新石器时代古城址?然而,考古学要通过勘探发掘,靠实物证据说话,这段残存的堤坝是否就是古城垣,还得经过科学考古定论。
公元年,一支考古队在城河村赵家湾安营扎寨,对疑似堤坝的城垣进行截面解剖,选择相关地面进行探方试掘,其结论:这是一座新石器时代城址,城址面积70万平方米,其城北城东都依地势筑有城垣。逐步探明4个城门,并更名为城河遗址。然而,更多的课题、更多的神秘面纱尚未揭晓。
公元年,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组队驻进这个神秘城址,第一个课题仍然是继续解剖城垣结构、确定建城的时间和规模。城垣的最底层发现了大量草木灰,筑城时间应为距今年左右的一个秋天。
城垣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主要用于防洪和防御外敌,是酋邦组织及首脑人物统治权力和象征。?新石器时代的城垣主要用泥土夯筑。我们看到东周楚都纪南城仍然为泥土建筑,而到了汉代,统治者常以砖石砌成内外墙,然后中间填充泥土,由此演变为城墙。这样城墙更为坚固。
自此,城河城遗址,成为我心仪已久,神秘而敬畏的地方。记不清有多少次,我走进城河遗址,登上南城垣,思绪万千,感慨那位不知名酋长是何等的智慧,把城垣基础选定在距城河百米处平川上,既可方便用水,又可防洪,当汛期到来,任凭这条古河咆哮汹涌,即使洪水淹到城垣脚下,城河城也安然无恙。这位酋长一定多次伫立城垣上观汛情静定自若,组织部落防洪排涝,保护土岗坡上的农田免受水灾。汛期结束,洪水退后,这位酋长又会登上城垣,指点城河对岸土山岗,那是部落人狩猎的地方。在酋长的指挥下许多人以木筏、竹筏渡过城河到山岗原始林中围捕猎物。
城河城的酋长极有可能是位有雄才大略的首领,他何许与东距汉江百公里处的石家河部落争霸(天门石家河城址面积有万平方米,是江汉平原最大规模城址)。也许征服过西距城河50里处的马家垸部落(马家垸城址为35万平方米,与城河遗址同时代)。当然,城河城的酋长也许与石家河、马家垸荆家城等众多部落结盟,形成了江汉地区军事集团。
这位酋长多次凭借着城河城垣高大坚固抵御来自外部落的武力攻击,使这座城延续了千年。至于,部落的先民们是被哪朝君王征服,抑或是夏王吞并?更多历史悬疑案尚需破解。
红陶杯
在城河遗址考古发掘中,寻找先民们的生产生活作坊是重要的课题。远古时代,交通道路交通工具不发达,先民的生活工具生产工具都要自行解决,那么遗址内必然有生产作坊。考古队在城内几处高台地上进行探方发掘,找到多个烧制陶器的作坊,出土了造型独特的双腹豆、双腹碗、双腹鼎、壶形器,证明制陶生产技术十分发达,在出土的众多精美陶器中,有一只像蛋壳般彩陶杯,杯壁最薄处只有0.5毫米,代表了当时制陶工艺的最高水平,这只口径只有5厘米的小陶杯不像是盛水的杯,它的造型足与今天的酒具相差无几。考古人员告诉我这只蛋壳彩陶杯应是酒杯,我起初不相信这一定论,难道年前的先民已能酿制稻谷酒?尽管那时酒可能是低度的。然而城河遗址发现稻谷、稻壳的痕迹,反映出农业生产活动。植物考古学选出大量的炭化种子,城河遗址考古队长彭小军先生的文章,表述城河遗址出土的一些陶器附有水稻、栗和其它植物淀粉粒,其中一些观察有类似糖化特征,说明当时已有粮食酒的存在。粮食酒及酒杯的存在,大量与农业生产加工有关的器皿出土,反映了城河遗址部落农业水稻种植已较发达,酒的生产与饮用反映了城河城的先民们丰富多彩的精神世界。酒是物质的东西更是精神需要,把酒当歌、人生几何?煮酒论英雄。看来,城河城的首领们已有人生追求,当一场征伐战争开始,或一场抵御外邦入侵的战斗即将开始,酋长一定会举杯为壮士践行,为取得战争的胜利而举杯;或许周边城邑部落的酋长来访,为交流经济而来,为军事结盟而来,城河城的首领酌满酒杯或酒盅,交杯换盏、一饮而尽。而普通的部落人员也许在喜庆节日,饮下几杯,也许为秋天的农业丰收举杯。
史前制陶业、纺织业及经济社会发展,必须有发达的农业作支撑,而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古今同理,城河城内外水系治理得令人称绝。处理水的方法见证先民的智慧,遗址上随处可见先民对水的利用和改造。
首先在城垣内,先民在城垣西北方向将水引入城内,然后人工挖掘河沟,水流经城中,在城东南角低洼处将水排到城外。在城西北、北部中断、东南都设有水门,城内坡地有规整的排水沟渠。将雨水和人工引水顺城周边水渠排出。城内最大人工河流依稀可见,年前的先民们也像后来的丽江、苏州等居民一样,在城中河沟中汲水、浣衣、淘米,过着舒适的生活。先民们在城中河沟旁建陶坊,将黄土和褐土在水中溶化,制成各种器皿的胚胎,再用火炉烧烤,其中也制成大量的彩陶杯。一窖一窖生活用品这样在先民的手工磨制下生产出来。
在河沟边,先民们还建起了酒坊,将一筐筐稻谷,栗米蒸熟发酵,再抬上大陶鼎蒸馏,陶鼎下流出一滴滴清冽醇香的酒。
在城河城东北方向另一条古河道上,考古人员发现了人工古堤坝,先民们克将古河道的水引向城内,也可将水引向周边农田,这座坝应该是最早拦水坝了,这个水利工程更早于都江堰和孙叔敖的芍坡水利工程。
在考古队库房的展示柜中,我再次仰视一只红陶杯,零距离触摸这只陶杯,它圆足高脚,杯腹杯口圆圆的像今天的盛红酒的玻璃杯,让人穿越历史时空仿佛在与年前城河人对话。
红陶杯,酋长首领用过你,普通部落人员是否也揣过你?如果此时,阶级已分化,你可能只是贵族们厅中的贡品,为其享用,那么,平民氏族成员,都用些什么陶杯饮酒呢?他们有酒饮吗?
独木棺一穴多墓
从年秋天启动城河遗址考古发掘工作,相继解剖城垣,寻找先民的生活区、生产作坊区、廊清城址的水系,考古研究工作告一段落。但是至年秋,没有找到墓葬区,很是遗憾。历经千年建城史,历经数十位酋长的城河城,一代代先民,死后归宿何地?年秋天,考古队在城河城垣北部王家塝上探出了古墓区,当洛阳铲打下地表1米多深的土层中,突然碰到坚硬的物体,经验丰富的考古队员,疑是探到石斧、石钺之类的物体,随即报告刚回北京的考古队长彭小军。这位年轻人从西北大学文博学院研究生毕业后,又考取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的博士生。他在城河考古队已连续工作了八年了。这次妻子即将临产,他回京探视,得知考古工地有重大发现,第二天便飞往武汉转回城河遗址工地。小军安排考古队立即布方,开始发掘,经过一个月紧张工作,终于探明王家塝墓地有座新石器时代的墓葬。这是一次重大考古收获,结束了在江汉地区新石器时代遗址考古中,只发现了城址,没有发现墓区的历史。与城河遗址同时代的屈家岭遗址,发现于年的京山县与五三农场交界处,经过多年的考古发掘,其文化内涵命名为屈家岭文化,但未发现大规模的墓葬区。江汉平原最大规模的史前遗址天门石家河遗址,目前也未发现墓葬区。城河遗址发现了城垣、水系、作坊、部落建筑、大型广场、墓葬区,为全方位研究这座城址历史及经济社会发展提供了实物资料。
城河遗址、王家塝墓地发现了规模大的墓室,结构复杂的独木棺,一墓双穴及丰富的随葬品,墓葬品多少反映出死者生前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从新石器时代到明清时代,古人“视死如视生”,死者将生前生活用品大量随葬在墓穴中,以期望证实自己的富有,死后能继续享用。这一习俗影响了中国人年。在考古发掘墓地,我见到一具独木棺,这具棺木长约1.8米、宽月1米,棺盖已腐朽,骨架清晰可见,尸体已炭化为污泥土。考古人员正在用毛刷清理随葬的陶器。制作独木棺,必须将一棵胸径1米左右参天大树锯倒,掏空树干,截留三分之一的树干为棺盖,最后将尸体安放于树干空洞中,合上木盖下葬。我终不解地是,新石器时代的人使用的工具以打磨的石器为主,尚没有铸造金属的能力,是用什么工具将粗大的树干锯开的?又是用什么工具将树干掏空的,如果用石斧、石刀凿成的独立棺,需要多少工人?
独木棺的葬俗影响了后人几千年,至今还有少数民族后人使用独木棺。
城河王家塝墓地出土的同穴多室墓葬形制更为罕见。在一个墓穴里,分别置两个墓室,下葬两具以上棺木,令人惊叹,这里下葬的是一对夫妻?还是父子两人?同穴多室中的人物关系是什么?有待研考。或许年前的城河部落已实行一夫一妻制,或许同穴的两人,父亲先亡,其子死后陪葬?但可以解释的至少有一条:表达了先民生死与共的美好愿望。
玉钺
年冬天,考古队在一座发掘墓坑中,清理出一只玉钺,我立即赶往城河遗址王家塝墓地。
玉钺呈长方形,上宽约12厘米,下宽弧形刃口约15厘米,长约22厘米,钺首部有一圆孔,玉钺呈青兰色,光洁无暇,圆孔两旁沾了些褐色泥土,但不影响玉钺的完美。
什么是“钺”?《说文解学》曰:“钺,大斧也!”可见,钺由斧演变而来,起初,用途与斧相同,既是砍伐工具,又是作战武器。《史记·周本记》周武王誓于牧野时:“左杖黄钺,右秉白旄”。“黄钺”即指以黄金为饰的斧;“白旄”意指军旗。周武王一手持钺,一手持旗,可见“钺”在中国古代已不仅仅是种兵器,已然升华一种象征军事权力的尊贵礼器!
早期的钺器身较厚,形体略长,刃部常有缺口,说明是实用器。随着时间的推移,钺逐渐演化成宽扁形制,且刃部更加锋利,特别是钺上端钻孔的出现,可让其捆绑上手柄,如此劈砍更为威猛有力。这一个形制上的变化既提升了钺的武器功能,同时也为日后演变成象征军权的礼器注入了升华基因。
随着人类社会进步,钺的演变亦与时俱进,在石钺的基础上又诞生了神玉级的礼器——玉钺,商周以后又铸造出了青铜钺,无论钺的制造材质如何改变,其象征军权的统帅地位仍一脉相承。
从石钺到玉钺,再到青铜钺,钺不再是作战武器,而是军权和王权的象征。走进城河城址的祭祀广场,或许正在这个广场上,城河城的酋长手持玉钺,召集他的族人们,随时抵御外族人的入侵。春天来了,草长莺飞,酋长再次在广场挥舞玉钺,然后,拜天祭地,希望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或许,城河城的酋长带领数千精兵征战周边部落,战场上,这位酋长的玉钺所指处,所向披靡、实现独霸江汉的梦想。最终壮志未酬,带着他的玉钺永远地遗憾地躺在了王家塝的墓室中。
对于城河城这个强大的部落是如何灭亡的,部落的族人都去了哪里?史书上没有记载。或许被夏朝的尧舜兼并。传说,尧帝时期,江汉地区的“三苗”部落联盟对北方的夏朝进行讨伐,尔后夏朝首领尧帝组织强大军事力量发动了对江汉地区的各部落进行战争,或许,城河城从此毁于这次战争,部落的族人们迁徙或逃亡南方,或融入夏族。
一座千年古城邑被历史湮灭,一座又一座城邑在江汉地区兴起,这可能就是历史规律。
作者简介
金亮:生于年6月,现在沙洋县文化和旅游局工作。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年开始写作,有几十篇文史文章被市、县相关刊物选用,数十篇散文、诗歌被媒体和散文集《泥土的摩挲》《荆门天下美》等书刊选载。出版人物传记《黄歇传》、散文集《故乡的棠梨花》,获得荆门市政府象山文艺奖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