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雪梅
盛夏八月的一天,全省公安系统表彰大会在省会举行。下午4点,会议进入尾声,一个电话打进了陆涛的手机。
陆涛是宁海市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来电人是毛英杰,刑侦大队队长。
“陆局,说话方便吗?”电话中,毛英杰的声音压得极低。陆涛察觉到一丝异样,他加快脚步,迅速走出会场:“方便,说吧。”
毛英杰简短地说:“庞局在家中毒死亡,疑似谋杀。”
这话如同惊雷,陆涛脑子“嗡”地震了一下。毛英杰口中的“庞局”叫庞恒,曾在宁海市刑侦大队队长的位子上干了十几年,数月前退休,退休前被提拔为副局长。组织上这么做,一是考虑庞恒退休后的待遇,再就是为省厅的陆涛下来挂职锻炼安排位子。庞恒虽然退休,毕竟身份摆在那,如果真是谋杀,必将吸引各方眼球。
“知道中的什么毒吗?”
“氰化物。”
陆涛顿觉后背一阵发凉。
氰化物毒性发作迅速,少量即可致死。我国对氰化物的管控很严,能用这东西作案,绝不是一般人。
“死亡时间?”陆涛低声问道。
“通过尸表分析,死亡时间大约是昨天下午1点到3点。”
陆涛的声音流露出一丝愠怒:“现在才报案?他的家人呢?”
听筒里传来毛英杰的解释:“庞局老伴两年前去世,家中只有他和庞小辉父子俩。庞小辉前天去北京出差,我刚打通他的电话,他说正在返回的高铁上。”
陆涛稳了一下情绪,简单回应说:“知道了,我马上来现场。”
司机驾驶着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陆涛举起手机看了看今天的日期:8月23日。他闭上双目,仰靠在座位上,脑子里很乱。
晚7点,陆涛的车下了高速,直接开往翠微园。
庞恒家住翠微园8号楼,此时,两名警察正在拆除楼前警戒线,说明外面的勘查工作已经结束。
陆涛下车后先绕了一圈。楼后是开发商附赠给一楼居民的小花园,有木栅栏,不高,小孩子抬腿都能跨过去。东边三扇窗户是庞家的,那个落地窗是客厅的,拉着纱帘。
绕回到入户门,陆涛套上鞋套,走进室内现场,一眼就看到客厅西侧的沙发上画着标记死者位置的白粉,白粉代替庞恒,成为留在这个家中最后的印迹。
毛英杰说,今天下午3点半,他们接到报案。报案人是老钱,庞恒的邻居。老钱说,今天早晨,他约庞恒钓鱼,但庞恒手机无人接听,老钱以为庞恒还没起床,便自己去了钓场。下午3点,老钱拎着几斤鲫鱼回来,想送几条给庞恒。敲门没人应,打电话还是无人接听,老钱觉得不对劲,就绕到楼后,跨过小栅栏,走近窗户,透过窗帘缝隙,他看到庞恒伏在沙发扶手上。老钱赶紧拨打了,虽然打了救援电话,可他还是着急,就想着怎么先把门打开。
正巧,有一个背着工具包的工人路过,工作服上印着某空调品牌,显然是给住户安装空调的。老钱恳请工人帮忙,用电钻打开了门锁。两人进屋后发现,庞恒已经死亡。
“尸检结论有了吗?”陆涛问。
“氰化钾中毒。庞局身上没有外伤,手脚没有约束伤,现场也没有打斗痕迹,应该是通过饮食进行投毒。”说着,毛英杰打开笔记本电脑,展示了一组照片。第一张是垃圾桶里的快餐包装,第二张是包装袋里的打印小票。快餐包装上印着“四季水饺店”几个字,打印小票上印着“酸浆水饺一份”,出单时间是8月22日12:05。
“酸浆是什么?”陆涛问。
毛英杰想起,陆涛是南方人,于是介绍说:“酸浆是我们东北常见的一种山野菜,汁液酸酸的。和酸菜微微的酸臭味不同,酸浆带着一种山野的清新。”
“听说有些山野菜带有毒性,这酸浆会有毒吗?”陆涛问。
“没有。”毛英杰肯定地回答。
“外卖是庞局自己点的?”
“庞局手机上可以查到这份订单,手机指纹我们也提取过了,没见其他人的指纹。”
“毒是下在饺子里的?”
“不是。法医说,胃内容物就是酸浆水饺,根据食糜在胃内状态可知,庞局是在进食一到两小时之后死亡的,但氰化钾在几分钟内就会毒发。”
接着,毛英杰展示了第三张照片,一个青花瓷茶壶和六只茶杯,茶杯进行了编号。毛英杰说:“1号到4号茶杯上有陈旧的指纹残留,而茶壶和5号、6号茶杯却没有指纹,这不合理。我猜测,凶手将毒下在茶水里,成功后清洗了茶壶和茶杯,特意擦掉了指纹。”
“嗯,还有什么发现?”
“没有了。”
“没了?”陆涛眉头一拧,看向毛英杰的目光中掠过一丝不满。
毛英杰迎上对方的目光解释说:“这里是居民楼,距离庞局死亡又过去了一天,户外脚印的提取工作虽然做了,但意义不大。再说室内现场,凶手出门前处理了地面,用的是庞局家的扫地机器人。这款扫地机器人有拖地功能,經过几个小时的清理,清除了所有地面痕迹。沙发上也没有除庞局之外的衣物纤维或毛发等生物信息残留。房间是密闭的,窗户在里面锁死,窗台上没有脚印,门把手上只有空调安装工人的指纹,可见凶手出门前擦拭过门把手。而且,我们到达时屋里凉飕飕的,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对法医判定死亡时间产生了一定干扰。凶手的这一系列操作说明,他具有极强的反侦查意识和能力。”
陆涛的脸上逐渐笼罩起了厚厚的阴霾,这是个什么样的凶手?大张旗鼓地使用氰化物,现场又匪夷所思地什么都没留下。
“案件性质你怎么看?”陆涛问道。
“我们了解庞局,不会是情杀,现场状态也不像劫财杀人,我觉得是仇杀!干咱们这行是在刀尖上行走,免不了和那些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结仇。”
陆涛扫视一下现场,喃喃道:“家属几点能回来?”
毛英杰看了看表,说:“这个时间应该下车了。”
半小时后,庞小辉赶回家中,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爸”,踉跄着扑到沙发上放声痛哭。
跟随庞小辉一起进门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高挑白皙,扎着马尾,穿着干练的职业套装,双眼也是红肿的。毛英杰认识,这是庞小辉的女友,叫王娜,是一名律师。
陆涛弯下身,拍拍庞小辉的肩膀以示安慰。庞小辉渐渐收住悲伤的声音,回身看向陆涛。毛英杰知道庞小辉不认识陆涛,于是做了介绍,庞小辉哽咽着问:“陆局,我爸怎么会中毒呢?”
侦查阶段,案情不能向外透露,陆涛只得简单地回应:“还在查。”
王娜哑着嗓子说:“昨天中午我还见过庞叔,没想到……”
“你昨天中午见过庞局?几点?”陆涛满脸的阴霾中似乎照进一丝光亮。
“应该是12点左右。”
王娜回忆,昨天她要去北京处理一件案子。上午去律所取了东西,回到翠微园她和庞小辉租住的15号楼,收拾行李,吃了泡面,然后拉着行李箱去庞家。庞叔干了多年刑侦工作,对案子也许会给出一些好的建议。王娜进屋,见地面散放着一些钓鱼用具,问庞恒这是在干什么,庞恒说明天打算去钓鱼。王娜问庞恒吃没吃午饭,庞恒说刚点了一份饺子,酸浆馅的,让王娜等会儿一起吃。王娜说吃过了,她要坐高铁去北京,那边有个刑事案,有几个问题请庞叔帮忙分析。庞恒一边收拾渔具,一边听王娜介绍案情。
“等一下,”陆涛插了一句,“当时茶几上有没有茶杯?”
“没有。”王娜肯定地说。
陆涛点头示意王娜继续说。
王娜说,她刚介绍完案情,外卖员就来送餐了。
“外卖送来的时间?”陆涛问。
“我看表了,12:35。”
“然后呢?”
“庞叔给我分析了一会儿案情,我12:50离开了庞叔家。”
陆涛记下了王娜刚刚说出的几个时间,又问:“你出门时看到什么人了吗?”
王娜想了想,摇头说没有。
陆涛又让王娜好好看看现场,与她昨天离开时有哪些不同。
王娜的眼神一点点扫视过整个客厅,在入户门处停住了,她闭上眼,似乎在努力回忆。突然,她睁眼看看自己脚上的鞋套,脱口喊道:“拖鞋!”
“拖鞋怎么了?”陆涛和毛英杰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王娜说:“昨天门口放着四双拖鞋,现在只剩两双了。”
庞小辉闻言,快步走到门口,逐个察看拖鞋的尺码,他激动地说:“少了两双44码的拖鞋。”
“一双穿在庞局脚上,已经带回局里,那就是说,还有一双44码的拖鞋不见了。”毛英杰说话时眼睛闪着亮光。
按拖鞋比平时穿鞋大1到2码的规律推断,嫌疑人平时的穿鞋尺码应为42码或43码,推测身高应为1米7到1米85之间。根据王娜提供的线索,庞恒的进食时间应是12:50之后。考虑到凶手从进入庞家到投毒,中间还会有一些时间,再根据食糜消化程度,死亡时间又进一步确定在2点到3点之间。毛英杰此时愁眉稍展,虽然现场痕迹被清理得很干净,凶手还是留下了模糊的轮廓。接下来就是要通过大量工作让这个轮廓清晰再清晰,直到形成具体画像。
毛英杰将人员分成三路,一路搜索全市垃圾箱寻找拖鞋;另一路分析死者的社会关系,列出仇杀的可疑对象;还有一路调取翠微园小区的监控。
毛英杰信心满满地等待着各路人马带着线索回来,他怎么也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盆盆凉水。首先,调取监控的警员打来电话,小区里的监控探头本就不多,8号楼到16号楼这一带有两个监控,不过都是摆设,已经坏了半年。这意味着,调查只能借助小区大门的监控。小区属于半封闭,人和电瓶车可以随意出入,假定凶手不是本小区的人,实施犯罪后离开小区,那么22日下午2點之后离开的可疑人员都要查。翠微园里有58栋居民楼,大门进出人流量很大,警方的工作量可想而知。如果凶手就是小区住户,结果更糟,凶手作案后根本不必出小区大门,那么,再多的排查工作都是无用功。
接下来的几天,通过社会关系查找可疑人员的工作也基本结束,名单上罗列的几个嫌疑人都排除了犯罪的可能。
寻找拖鞋的警员更辛苦,他们穿梭于全市的垃圾箱、垃圾处理站,找到几十双和现场遗失相似的拖鞋,最后,通过技术检测,都确定了并非出自庞家。
时间一天天流逝,希望像肥皂泡一样逐个破碎。
心急如焚的还有陆涛,自己被省厅安排到宁海挂职锻炼,刚来几个月,就发生了使用氰化物的案子,死者还是前任公安局副局长。现在有多少人盯着自己?不乏政治对手的眼睛。这个案子不破,自己的仕途也就走到头了。陆涛打算从庞恒办过的案子中找找线索。
看了整整五天,陆涛合上最后一份卷宗,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他没发现有可能结下杀身之仇的案子,但一个与案子无关的疑问在他脑海里逐渐升腾。从案卷中可以看出,庞恒的工作能力很强,案子办得都很漂亮。这样的人早该当上领导了,怎么只在退休前才得到一个福利似的突击提拔?
正疑惑不解,毛英杰敲门进入办公室,什么也没说,垂着头坐在沙发上,一脸沮丧。陆涛看到毛英杰嘴上都起水泡了,心里不禁泛起一丝感动。自己急于破案,更多的是出于对仕途的担忧,而毛英杰则是出于个人情感。陆涛起身沏了一壶败火的菊花茶,坐在毛英杰旁边,随口问:“庞恒为啥一直被钉在大队长的位子上呢?”
毛英杰喝了口茶,长叹道:“听说是因为十九年前一场失败的抓捕行动。行动过程中,一个叫杜凯的市民死于枪击。局里成立了调查组,参加行动的警员都说自己没开枪,射入死者头颅内的子弹经过比对,确定不是来自警方的枪支。不过那天的事发经过被很多人看到,渲染成了‘警察当街杀人’。庞局当时是队长,也是那次行动的指挥者。他被撤了职,记大过,虽然几年后又复职,但毕竟有了这么一个污点,表现再好也不能往上升了。”
陆涛剑眉一挑:“嗯?那枪击案究竟怎么回事?后来查了吗?”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那时我还在警校念书。”
陆涛没再说什么,他点起一支烟,起身走向窗口,看着窗外的蓝天。这边的烟尚未燃尽,那边毛英杰的手机响了,来电的是庞小辉。电话接通,庞小辉说:“我在清理父亲的遗物,好像少了张借条。”
毛英杰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将电话开成免提,陆涛也坐回沙发。
毛英杰问:“什么借条?”
“半年前,我爸借给钱叔一笔钱,打了借条的。我听爸爸说,利息按银行一年的定期利率算。现在才过了半年,可我找不到借条了。”
“你说的钱叔是——”
“邻居,老钱。”
“我们马上派人过去。”毛英杰挂断电话,等待陆涛的指示。
此时,陆涛的脑海里闪现出那个被电钻破坏的门锁,老钱破坏门锁的行为是在掩盖什么吗?
陆涛想了想,说:“你陪庞小辉去趟银行,查一下庞恒的资金往来记录。”
毛英杰查到,半年前庞恒的账户中有一笔五万元的转出,对方正是老钱。
老钱被请到公安局,他看着银行转账记录解释道:“我的确向老庞借过五万。半个月前,我跟老庞说要转账还钱,老庞说他正想委托我女儿去国外给王娜买个生日礼物,就用这笔钱买。我女儿是空姐,飞国际航线。”
“给王娜?”陆涛疑惑道,“花五万块,给儿子女友买生日礼物?”
“嗯,当时我也特别吃惊。老庞和我说,王娜条件很好,對儿子也体贴。老庞说,王娜是他心中最理想的儿媳,想帮儿子定下来。说是生日礼物,其实是订婚礼。”
陆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你接着说。”
老钱继续道:“我女儿花五万块钱买了一条钻石项链。当天我就去了庞家,把项链和发票交给老庞,老庞把借条还给我了。后来王娜也来了,她拎着一大盒杏仁茶,说是送给老庞喝的。老庞还我借条时,王娜看见了的。”
“项链当时给王娜了吗?”
“没有,王娜九月生日。对了,那条项链现在应该还在他家,你让小辉找找,一个黑色天鹅绒盒子。”
陆涛将这一信息通知了庞小辉,庞小辉在家里找到了那个盒子,至此,老钱的嫌疑解除了。
送走老钱,“杏仁茶”三个字在陆涛脑海中挥之不去。杏仁茶的苦味,恰好能掩盖住氰化物的味道。陆涛赶紧给检验科打电话,询问带回局里进行毒物检测的茶品中有没有杏仁茶,对方回复说没有。
放下电话,陆涛陷入沉思,一大盒杏仁茶,估计半个月喝不完,剩下的杏仁茶呢?王娜是庞恒心中的理想儿媳,她如果要行凶,动机是什么?
陆涛下意识地摇摇头,想把对王娜的怀疑从大脑里甩出去。陆涛按压着太阳穴,闭目将现场各处细节又想了一遍,突然,扫地机器人在脑海里定格。凶手的犯罪过程十分缜密,所以,扫地机器人的使用肯定在他的计划之内。那么凶手一定知道庞家有扫地机器人,还知道那款机器人有拖地功能。符合这个条件的,只能是经常出入庞家的熟人。毛英杰已经将符合条件的人查了个遍,却没有头绪。现在想来,最初的侦查方向:少了一双拖鞋的线索,正是王娜提供的!
王娜这人没那么简单。
陆涛当即叫来毛英杰,布置了新的调查任务。毛英杰听到这个任务,愣在原地,一脸不解。
陆涛没做过多解释,只是意味深长地说:“有时,线索就藏在那些我们认为的‘不可能’中。”
接到调查任务的两天后,毛英杰背着一只旅行包,风风火火地走进了陆涛的办公室。
“陆局,我跑了一趟陕西。”毛英杰满脸倦容,但声音里流露出压抑不住的兴奋。不等陆涛接话,后面的话像倒豆子一样接连涌出:
“王娜的个人资料显示她是万华镇人,大学读化学系,毕业后在化工厂工作了一年,之后她通过了司法考试,成为一名律师。她精通化学,又熟悉法律,有反侦查能力,同时具备这两点,符合我们对于罪犯的画像。于是我对她进行了更细致的调查。户籍资料显示,她原籍陕西安夏镇,父亲叫王铁柱,母亲叫夏明花。资料显示,王铁柱二十年前车祸去世,那一年,夏明花和女儿王娜的户籍迁到了咱们省万华镇,母女俩一直在那儿生活。九年前,夏明花因病去世,当时王娜初中毕业,社区帮忙办理了后事,王娜卖了万华镇的房子,再没回去。她在县城读完高中考入省城的大学,在省城工作了一年,又来到咱们宁海。我在万华镇找到了王娜小学的入学照,去了一趟陕西安夏,找到王家的老人,把照片给他们看,他们说跟印象中的王娜不太一样。随后,我让他们看夏明花的照片,他们十分肯定地说,不是夏明花,夏明花有严重的精神疾病,邋邋遢遢的。这么看来,万华镇的王娜母女盗用了他人的身份。”
陆涛问:“去当地户籍管理科了吗?”
“去了,他们说,户籍迁移走的是正规手续。后来,我给咱们宁海户籍科的人打了电话,咱们自己人说了点掏心窝子的话:每年都有很多失踪人口,何况二十年前?可以设想,一个有精神病的母亲带着弱小的女儿,可能早死了,只是没人发现上报,所以身份信息还是真实有效的。那个年代,户籍管理确实不大规范,真实身份被倒卖也是有的。”
陆涛点头:“嗯,你继续说。”
“如果这对母女借用了他人身份,就一定丢弃了本来的身份,也许,她们本来的身份被人报过失踪。要把全国的失踪人口都查一遍不现实,我想,如果王娜真和庞局中毒案有关,她一定和庞局有过交集。庞局是宁海人,工作也一直在宁海,这个交集点应该在宁海。我让人查了十九年前宁海的失踪人口,特别是母女俩同时失踪的,还真的查到了一对,母亲叫安楠,女儿叫杜婷婷。根据相关信息对比,可以确定,夏明花就是安楠,王娜就是杜婷婷。再查下去,惊出我一身冷汗。您猜,杜婷婷的父亲是谁?”
“谁?”陆涛也紧张起来。
“杜凯!就是几天前我跟您提到的那个案子里,被黑枪打死的那个市民。”
陆涛激动得一拍桌子:“找到突破口了!你再把杜凯被害的那次行动跟我描述一下,注意细节。”
“您忘了,当时我还在警校上学呢!我已经找了参加过那次行动的警员,他马上就到。”
陆涛赞许地拍拍毛英杰的肩。
很快,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警员来到办公室。三人没有多余寒暄,直接切入十九年前的那次行动。
老警员回忆说,早年间宁海市盘踞着一个犯罪团伙,涉黑涉毒,警方掌握了一些线索,可就是抓不到实际证据。一天,队长庞恒接到情报,犯罪团伙骨干成员要进行一场交易,时间是当天中午12点整,地点在儿童乐园外的停车场,情报给出了该骨干成员驾驶的车辆特征,特别提示,双方都有枪。距离交易时间仅剩两个小时,队长紧急制定了行动方案,又给几名老队员配了枪。
到达现场不久就发现了目标车辆——黑色桑塔纳。旁边有一辆同款车,两辆车都没熄火,一个戴黑帽子的人和一个穿白衬衫的人下车后只说了一两句话,白衬衫就从黑帽子车辆的后备厢中提了一个大帆布袋放在自己车上,之后,两人各自盖上后备厢盖,走向驾驶室车门。交易过程如此迅速,根本不给警方更多的反应时间,队长当即下达行动指令,自己第一个冲上去。白衬衫傻了,一动不动;黑帽子背对警方,想转身,队长高喊“不许动”,黑帽子停止了动作。突然一声枪响,黑帽子后脑中枪,趴在了车上。
老警员说:“当时我们手里都拿着枪,队长在最前面,还保持着射击的姿势,我们以为是队长开的枪,而队长听到枪响却回头看我们。枪声吸引了很多人,他们以为在拍电影,很快聚集过来。后来发生的事大出意料,白衬衫跑过去抱着黑帽子,高声哭诉警察当街杀人。他说和死者是朋友,让朋友捎来一点家乡特产,自己刚拿到车上,警察就冲出来,什么也不问就直接杀人,有没有王法了?哭诉声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味儿,围观群众意识到这不是什么拍摄现场,倒在地上的真的是个死人。人群顿时引发一阵骚动,胆小的尖叫着跑了。我们赶紧疏散人群,可他们根本不听,叫嚷着让我们给个说法。这时,我们看到被白衬衫抱在怀里的那张脸,三十多岁,文质彬彬的样子,每个人都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我们看向队长,队长脸色煞白。我拎出帆布袋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几包木耳。现场一片哗然,所有的警员都傻了。队长命令,马上封锁整个停车场,停车场的每一辆车都里里外外地检查,围观群众全部搜身。这下,事情闹得更大了,老百姓都在传‘警察当街杀人’。后来的情况就是,我们在现场什么也没搜到,庞局只得担上行动指挥错误导致群众死亡的罪名。”
老警员回忆到这里,脸上带着些许遗憾,正色问道:“陆局,你怀疑庞局的死跟他们有关?”
老警员会错了意,陆涛赶紧纠正:“不,我想了解的是那个死者——杜凱。听说,杜凯的妻女当晚失踪了?”
老警员说:“是,确定了死者身份后联系家属,再也没找到那对母女。”老警员猛然反应过来:“你是怀疑……死者家属来复仇?”
陆涛没作回应,老警员看向毛英杰,毛英杰点点头。
老警员直摇头:“过去十九年了,再说,杜凯也不是庞局杀的!”
毛英杰说:“我们知道真相,别人知道吗?他们在现场看到庞局举着枪,而且现在已经确认,王娜就是杜凯的女儿,杜婷婷。”
“王娜是杜婷婷?”老警员很震惊,“可她没有作案时间啊!”
陆涛和毛英杰的目光都投过来,老警员说:“我负责监控组。王娜是已知见到庞局的最后一个人,她的行踪我留意了一下。22号下午1点,她在小区门口坐上出租车。再调取高铁站监控,她1点15分出现在高铁站,准时上了车。庞局死亡时她已经在高铁上了。”
毛英杰想了一会儿,懊恼地一捶桌子:“最奇怪的就是这里,客观上看,王娜的确没有作案时间。”
老警员附和道:“是,王娜的不在场证明是铁打的。”
陆涛摇头道:“王娜身份特殊,又具备作案条件,我们绝不能轻易放过这条线。英杰,你说过,你们到现场时屋里凉飕飕的,空调的温度开得很低。”
毛英杰点头:“嗯,开到了最低的温度。法医说了,这是为了干扰他对死亡时间的判断。”
“凶手这么在意警方对死亡时间的认定,说明什么?说明这是他的软肋。法医根据尸表检查给出的死亡时间是1点到3点之间,如果不考虑水饺的因素,庞局也可能是在1点左右死亡,也就是庞娜离开的那个时间点。那么,水饺就成为确定死亡时间的关键,凶手做手脚也应该在这个关键点上。”
“水饺怎么做手脚?”老警员皱眉自语。
陆涛点燃一支烟陷入沉思。
毛英杰敲着脑袋踱来踱去,突然,他的眼中一道亮光闪过:“小票只能证明,那个时间庞局点了一份外卖,并不能证明点的这份外卖就是他胃里的那份!如果在外卖送来前庞局就吃过一份水饺呢?”
毛英杰猜对了,在外卖送来之前,庞局已经吃过一份水饺,是王娜带来的。王娜费尽心机是为了什么?故事要说回十九年前……
王娜,这个被叫了十九年的名字对她来说只是个符号。她的内心一直记着自己真正的名字——杜婷婷,那是爸爸取的。和爸爸在一起的童年时光是那么幸福,点点滴滴都刻在记忆深处。可惜,幸福在十九年前那个夏天戛然而止。
杜婷婷最后一次见到爸爸,是在离儿童乐园不远的麦当劳。那天,爸爸穿着黑衬衣,戴着黑帽子,一脸严肃地交给妈妈什么东西,她隐约听到爸爸说“新的身份”“万华镇”“马上离开”。妈妈很紧张地追问爸爸这么多年究竟在干什么,爸爸什么也没说,只拍拍妈妈的肩膀。当时,杜婷婷嘴里吃着薯条,目光在爸爸妈妈之间来回打转。后来,爸爸站起身,临走时的眼神直到现在她还记得,满眼的不舍。
爸爸驾车离开,妈妈魂不守舍地看着窗外。过了很久,妈妈才想起要带女儿回家。刚出门,几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迎面跑来,嘴里嚷着——“死人了!”
妈妈预感到什么似的,拉住一个女人询问。女人说,警察开枪杀人了,死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妈妈差点没站稳,缓了口气,告诉杜婷婷哪也不要去,就在那等妈妈。杜婷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机械地点点头。过了很久,妈妈回来了,脸色惨白,拉起她就走。
当天晚上,妈妈带杜婷婷登上了一列火车,她问去哪儿,妈妈不说话,她问爸爸怎么没来,妈妈眼里瞬间涌出泪水。她不敢再问,靠在妈妈怀里怯怯地眨着眼。
火车上的乘客在讲述中午发生在儿童乐园外的一场枪击事件。
“那个被打死的人年纪轻轻的,可惜啊!”
“是不是警察在抓坏人?”
“不是坏人,就是两个普通市民,一个人给另一个人带点土特产,结果警察冲出来就开枪,我就在现场,亲眼看见的。”
“谁开的枪呢?”
“开枪的是刑警队大队长!”
杜婷婷听不懂这些人在说什么,但她看到,妈妈的拳头紧握着,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列车将她们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小镇,在那里,杜婷婷有了一个新的名字,王娜。
王娜无数次地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来,妈妈总是哭着摇头。后来,妈妈得了癌症,熬到油尽灯枯,临走前告诉王娜,她的爸爸是被一个警察枪杀的,那个警察是大队长,名字叫庞恒。从此,王娜的心里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
王娜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县重点高中,她最爱上的是化学课。高考时,她被重点大学化学系录取,毕业后在化工厂工作了一年。利用这一年的时间,她自学法律,通过了司法考试。完备的法律知识和研读过的大量案例让她相信,自己一定可以设计一场完美复仇。
王娜终于再次回到宁海,这是她的故乡,也是她的悲伤之城。她打听了庞家的信息,制造偶遇的机会,结识了庞小辉。王娜身材高挑,天生丽质,这对她的计划来说是绝对优势。在王娜极其主动的攻势之下,她和庞小辉很快成为男女朋友,王娜因此可以自由出入庞家。
实施完美的犯罪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王娜提前送去了杏仁茶,这是她下毒时要用到的道具。
接下来要等待时机,等待庞小辉不在家的时机。在王娜的设计中,尸体绝对不可以当天就被发现。
终于,时机到了!21日,庞小辉去北京出差,22日上午,王娜买了去北京的高铁票。10:40,她打车到了水饺店,下车进店,特意只点了半份酸浆水饺,告知服务员打包带走。20分钟后,王娜将水饺装在背包中,打车回翠微园,这时是11:20。她先去了庞家,告诉庞恒这是四季水饺店的新品,特意带来给庞叔尝尝。庞恒接过水饺,让王娜进屋,王娜说下午要坐高铁去北京,得回去拿行李,让庞叔趁热先把饺子吃了,自己一会儿再来,还有些事要请教。王娜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拎出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再次来到庞家,这个时间并不是王娜说的12:10,而是11:40,庞恒刚吃完水饺。进屋后,王娜开始向庞叔“请教案情”,同时,她留意着时间,12点前将案情说完,借着庞恒思考的时间,去厨房烧水,她看着餐桌上的空餐盒问庞恒:饺子好吃吗?庞恒乐呵呵地回应说“好吃,就是分量有点少,没吃够”,王娜说,店里每天采摘的酸浆有限,只在中午限量供应,不如现在再点一份,晚上吃。庞恒便拿起自己的手机操作下单,这个时间是12:05。水烧开了,王娜拿着水壶回到客厅泡了一壶杏仁茶,两个人边喝茶边聊那桩案子。12:35,外卖员来送餐,王娜趁庞恒接外卖的时机在茶里下了毒,同时她打开了背包中的手机信号干扰器。
很快,庞恒有了中毒反应,王娜脸上带着诡异的笑。
“王娜,你……”庞恒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去拿茶几上的手机。
“我不叫王娜,我是杜婷婷,杜凯的女儿。”
此言一出,庞恒身子一震,伸出的手骤然停住,他的表情越发痛苦,气绝之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孩子,你回来了。”
王娜冷冷地回道:“是的,我回来了。你应该明白,杀人偿命!”
王娜看看腕上的手表——12:40,她迅速清理了现场,和警方判断的步骤一样。最后,王娜走到门口,从鞋柜里拿走了一双44码的拖鞋。必须要引导警方在错误的路上多走几天,因为她需要时间彻底毁灭罪证。
王娜不敢轻视对手,她面对的都是有着多年破案经验的人。她没有能力抹去水饺店和路口的监控,不过,这一切可以交给时间去做。她了解过,水饺店的监控四天后会覆盖,水饺店路口的监控七天后会覆盖,被覆盖的视频数据无法恢复。只要过了七天,罪证会彻底消失,自己和警方的较量将立于不败之地。当然,警方肯定会调取翠微园小区大门的监控,可以通過车牌号找到出租车司机,但人的记忆能力有限,七天前拉过的一个普通乘客,司机不会记得。
12:50,王娜拉着行李箱从庞家出来,同时擦掉了门把手上的指纹。背包里的那份水饺,两包杏仁茶,一个信号干扰器,一双拖鞋,她全带到北京扔掉了,警察找遍宁海,也不会找到这些东西。
不出王娜所料,警方调取监控,22日的画面已被覆盖,同时,对出租车司机的询问也没有结果。
毛英杰急了,请示直接带王娜回警局,以王娜的真实身份作为突破口进行审讯。
陆涛否定了这个提议。王娜是嫌疑人只处于猜想阶段,只要没找到有力证据掀翻她的不在场证明,这个猜想就像个肥皂泡,一戳即破。陆涛认为,在掌握足够的证据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案发三个礼拜后,王娜再次站在了庞家门口,几经犹豫,终于摁响了门铃。她是来和庞小辉告别的,虽然庞小辉是她复仇的一枚棋子,但相处的这段时间,对方的真诚体贴打动了她。她恍惚过,可最终她还是实施了复仇计划。从那一刻起,她和庞小辉也就成了仇人,两人以后还是咫尺天涯为好。
庞小辉这几天一直在家收拾父亲的遗物,开门迎进王娜,他又来到书房。书桌上是他刚从一个上锁的抽屉中拿出的档案袋,密封着尚未开启。
“娜娜,我觉得这个档案袋里一定装着什么秘密。”
王娜正在思考如何开口提分手,听了庞小辉的话,心不在焉地回应说:“那就打开啊!”
庞小辉打开档案袋,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照片。照片已发黄,是两个男孩子的合影。庞小辉疑惑地喃喃自语:“爸爸为啥把这张照片密封在档案袋里?”
王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她的身体一震,就像被电流击中似的。
这张照片自己家也有一张,右边的那个小男孩是爸爸杜凯!记得爸爸告诉过她,照片中的另一个男孩子,是爸爸最好的朋友。
“照片上的人是谁?”王娜用颤抖的声音问。
“左边的是我爸,右边的不认识。”说着,庞小辉翻过照片背面。可惜,并没有任何字迹。
王娜的脑子瞬间变得空白。
“你怎么了?”庞小辉看出王娜的异常,接连问了两声,王娜才失魂似的看着庞小辉,摇摇头。
庞小辉狐疑着收起照片,从档案袋中又拿出一封信,王娜的眼睛牢牢地盯着庞小辉的手。庞小辉展开那封信,信纸薄薄的,很有年代感。信的内容不多,只有几行:
刘汉风对我有所怀疑了,接下来我会减少跟你的联系。你上次提出由警方出面保护我的家人,我思来想去觉得不妥,多年来,我从没告诉她们我在做什么,所以不要把她们搅进来。我已经为她们做了安排,你不必管,你只要保证不去找她们,她们就会安全。
落款是一个“凯”字,日期是年6月8日。
王娜浑身瘫软,靠在书桌上强撑着身子。短短的一封信背后隐藏着巨大的信息,再联系妈妈那天在麦当劳的追问,王娜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庞小辉将那封信叠起,再次从档案袋里拿出照片,看着右边的那个男孩说:“原来是他。”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引起了王娜的注意,王娜尽量控制住自己,不动声色地问:“你知道怎么回事?”
庞小辉长叹一声:“我爸曾指挥过一次抓捕行动,现场死了一个人。我偷听过爸妈谈话,爸爸说,死的那个人是他的发小,也是他的线人。爸爸说,停车场上的黑枪其实是那个犯罪团伙的人开的,是受了头目刘汉风的指使。刘汉风怀疑杜凯有问题,就设下了这个局。可惜,当时没抓住开枪的人。后来,因为爸爸处置失当导致线人身亡,遭受了组织的处分。线人的事儿得保密,所以对外没有说处分的真实原因。”
王娜的心像是被利齿狠狠地啃噬了一口,脑海里闪现出庞恒临死前的画面,当时她就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现在,一切都明白了。这么多年以来,自己找错了仇人!
王娜不甘心地追问:“刘汉风呢?你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吗?”
庞小辉说:“他后来从商,原来市里的‘汉风集团’就是他的企业。但一个人歪门邪道走多了,怎么愿意再踏实地走正道?他犯了经济罪,前几年被抓了起来,据说病死在监狱里了。”
再也没有机会亲手解决真正的仇人了。杀了无辜者的内疚交织着无处可去的恨意,王娜崩溃了。
庞小辉把照片和信都装进档案袋,放进抽屉,他又打开另一个抽屉,拿出一个盒子递给王娜:“娜娜,这是爸爸早就给你准备好的订婚礼物。他很希望你能做我们庞家的媳妇,唉。”
王娜木然地打开盒子,看到闪亮的项链,泪水夺眶而出。她将盒子放在书桌上,疾步向门口走去。
庞小辉不解地问怎么了,王娜并不理会。她打开门,门口却站着毛英杰和陸涛,他们正抬手要敲门,恰好与王娜四目相对。
陆涛解释道:“今天是庞局的三七,我们过来祭拜一下。”
王娜轻轻一笑,笑里透着无尽的凄凉和绝望:“我有话要说……”
(发稿编辑:陶云韫)
(题图、插图:杨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