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一扇厚门板改拼的案板,放了一口泥烧的黑盆,里面是母亲腌的浆水菜。浆水菜,是陕南人的最爱。我的家乡安康,浆水菜不叫浆水菜,喜欢说成酸菜。
那个年代,每天是只吃两顿饭的。粗细粮搭配的两顿饭。米或面,留待晚饭,早饭,家家户户熬玉米粥。酸菜是吃玉米粥的主菜。这顿饭,我们叫酸菜苞谷糁。
每天早上,母亲捞出萝卜缨子腌的酸菜,案板上捋得笔直,用手压紧,切得米粒般细碎,一捧捧掬起,两臂一钳,把墨绿的浆水挤干净。一家子六口人,这几乎是唯一的菜,一碗酸菜疙瘩假山样堆得老高。灶台煮得咕嘟的苞谷糁,快吃饭时挪至一边,炉子上架一口双耳大炒锅,锅底永远只放一口口油。油少火旺,青烟直窜,先辣角葱蒜,就势再推假山进去。
我当时顶恨的,就是这酸菜苞谷糁。恨油少菜涩,饥肠辘辘嚼不出香来。恨见天这头一顿饭,吃得没有一点悬念,放学迟回去早回去,端上手的,绝对是一碗苞谷糁,而不会是一碗别的什么,筷下的菜,定然是酸菜而不会是一碟别的什么。
不光我没有悬念,一个院的邻居,一条巷的街坊,甚至放眼一座城,家家户户早饭几乎都没有悬念。只要天不下雨,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包谷糁舀得满满,碗边酸菜架得高高,屋檐下,大树旁,院墙边,蹲了吃的站了吃的,千碗一律。
记得一次,年前,家里头天杀猪接了一盆猪血,母亲第二天用酸菜炒了,叮嘱我千万别端饭出门。我幼稚的心灵欢欣到嘴的荤腥,想不了那么多:猪血酸菜,俨然荤菜,一下与纯粹的酸菜拉开不小的距离,众人皆素我独荤,与饭情人情相悖,与社情国情不符,哪能端出去。
安康的酸菜据说是有来历的。相传,楚汉相争时,城里一家小面馆的夫妇,急出远门,误将一锅面汤倒进盛白菜的缸里。小两口刚返家就有客上门,无菜可用,无计可施,遂从缸中带酸的汤水里捞出“白菜”炒了,竟青中带*,酸里透香。更神的,第一个品尝这集酸辣香于一碗的,是汉王刘邦谋臣萧何。
说来也奇,当初“白菜”独享头一份面汤,孕育了一方特色美食,千百年来,陕南一汪浆水,却由“萝卜缨子”主持大局,挑着大梁。萝卜缨子说来惋惜,风滋雨润,日精月华,一番苦苦提携,成就了萝卜的水多果甜,自已炒煮却不大好吃。泰山不捐土壤,海河不弃细流,先人不忍心废弃功臣,试着投缨子入了浆水,竟腌出一盆醇香,遂成为千古绝配。
历史的真伪很难辨析。酸菜年代悠久,户户必备,这倒是不争的事实。只是长大后,我以吃伤了自怜,对酸菜不肯再吃。逢年过节回家,母亲又断不会捞它招待。我以为,这辈子不会碰了。我爱湖南的腊肉,爱山东的海鲜,我爱四川的火锅,爱北京的烤鸭,甚至汉堡披萨亦觉得好。年轻的胃口,有好不容易脱离苦海阿弥陀佛的欢乐。
女儿出世后,母亲帮我带孩子,没过多久,厨房多出来一个黑盆,揭开一看,我不禁大笑。过去生活不好,没办法才天天吃,而今顿顿不知吃啥好,您老人家咋还离它不得?母亲一下像被问住了,想了想说,就是不知道吃啥好才要吃它。
人的胃口就像红尘看破终隐山林的智者,也像顿然醒悟寻岸回头的浪子。于人生某一天,突然发觉自己吃不动大鱼大肉鱿鱼海参,岁月不自觉就将过去一些滋味泛至舌尖,次数最多最强烈的,莫过数落过抱怨过躲之不及的酸菜。味蕾的回忆,舌尖的恋旧,也让我渐懂“就是不知道吃啥好才要吃它”的含意。而这时,母亲已然不在了。
翻箱倒柜找到母亲用过的黑盆,吃剩的热面汤灌进去,焯过的萝卜缨子投进去。腌制酸菜比我想象中的简单。那天,母亲轻手轻脚又走进我的脑海,把那些个早晨有关酸菜的一切,为我细细重演了一遍。我依样炒出的酸菜,与母亲最大的区别,是放了好些好些油。
女儿挑了一筷头入嘴,马上宣布,难吃死了。不愿吃也吃不下去的表情,一如儿时的我。而我与女儿最大区别,当年觉了难吃说了难吃,还得咬牙吃,不吃,真的没有别的东西可吃;女儿觉得难吃,真的再不吃一口,餐桌上有太多她称为“硬菜”的东西。生于省会长于都市,女儿娇嫩的味蕾没有碰触过一丝丝苦难,她当然还不能明白,酸菜,才是一道硬菜。
一锅即将倾泼的热汤,一捆了无牵挂的绿缨,最容易自暴自弃的组合,位卑未敢忘忧民,靠天人造化,顺物竞天择,硬是活得硬梆梆,香得响当当。最寻常的菜,有最不寻常的活法,不是硬菜,又是什么。在艰难贫苦的岁月,分明大家碗中佛光普照的菩萨,却受不得膜拜:一边苦撑一碗饭的半壁江山,一边硬着头皮,替生活接纳众人对贫苦的不满与抱怨。最寻常的菜有最不寻常的胸怀,不是硬菜,又是什么。
以前听母亲说过,“三天不吃酸,走路打蹿蹿(趔趄)”,还以为是对嗜酸菜者的戏谑,或者对苦日子的自嘲。现在想想,我狭隘了。这,分明是对酸菜由衷赞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自有一方风骨。五脏六腑骨骼脉络,缺少了这道硬菜的支撑,想必,难免会走之不稳行之不端。
母亲从没郑重地把一盆酸菜传家宝样递到我手中,带着思念蕴着深情怀着感恩的一盆酸菜,却无比坚定地矗于我厨房的案头。苦日子生死相依,好日子不弃不离,是依靠也是亲人,是支柱也是家风。陕南人家家户户的每一盆酸菜,恐怕就是这样融进一代代人的血脉,成为最持久的传承。
酸菜酸菜酸菜